文 | 李一帆
娜拉:“我耐着性子整整等了八年,我当然知道奇迹不会天天有,后来大祸临头的时候,我曾经满怀信心地跟自己说:’奇迹来了!’柯洛克斯泰把信扔在信箱里以后,我绝没想到你会接受他的条件。我满心以为你一定会对他说’尽管宣布吧’,而且你说了这句话之后,还一定会——”
海尔茂:“一定会怎么样?叫我自己的老婆出丑丢脸,让人家笑骂?”
娜拉:“我满心以为你说了那句话之后,还一定会挺身出来,把全部责任担在自己肩膀上,对大家说,’事情都是我干的。’”
这是易卜生《玩偶之家》里的一段话。
里面的娜拉是我很喜欢的一位姑娘,兜兜转转,从单纯善良、喜欢做梦,到认清现实、走出幻想。
近来赛麟与南通反复上演插刀闹剧,公司被封、资产冻结、33亿融资不翼而飞、回不了国的王晓麟被刑事立案……冷眼旁观,很多时候都觉着,被血坑的南通市政府,从头至尾一言一动,都像极了娜拉这位傻白甜。
四个月前,南通还是个眼里有光的青春少年。
2月28日,南通办了场理论学习会,即便顶着疫情压力,市四套班子领导依然全程出席。学习会上,每个座位都被放了本“红宝书”——《再燃激情——苏州“三大法宝”读本》。而会议主题,就是学习苏州发展经验,以为南通所用。
他们希望自己能奔向苏州,成为江苏仅次于苏州的重量级存在。
他们奔跑的过程非常不易,也的的确确等待了很久,比娜拉的八年还久。
南通或许是江苏众多城市里,最怀才不遇的那个。
因为有着“承南起北”的地理位置,南通古称通州,但其实发展至现代,南通的地理位置反而一直是其最大掣肘。
苏州是怎么起来的?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上海的辐射。上海拼命的商业溢出,帮助周边形成了规模庞大的城市群。
南通明明和苏州一样,是距离上海最近的城市之一,可南通却是城市群里相对很不起眼的那个。为什么?因为它和苏州有个天壤之别的差异:交通闭塞。
你或许不敢相信,南通,这么一个2019年GDP排名全国第二十三的经济重市,在2020年7月1日之前,连高铁都没有。
它和上海,是隔江相望的近在咫尺。
2008年,苏通大桥建成通车之前,南通的发展尤其受到交通限制。
一方面,途径南通的铁路沿江却不跨江,当苏州已经半小时通上海,南京已经进入3小时环沪城市圈,南通仍动车难求。想去上海,只能先一路向西过泰州、扬州,过桥至南京,绕上一绕,再继续南行。沿着这条线路,普快要8个小时,如果在南京切换动车,最快也要4小时。
另一方面,如果开车,想距离最短,只能走汽渡。然而走汽渡不但也得绕到码头、花上至少半天的时间,还得盼着不要起雾,否则只能干看着停航。
这两道交通壁垒竖在那儿,你说怎么吸引投资?空运点货到了上海再运到南通的时间,可能比空运本身还久。
再加上南通一直存在着两大危机。
一是老龄化,南通的老年人口比例在30%上下,是江苏老龄化最严重的城市;二是支柱产业以传统产业为主,建筑、机械、家纺,不但传统,还有点夕阳,所以城市发展潜力并不被人看好。
正因如此,那几年的南通尽管也承接了不少来自上海的产业转移,可与邻市相比,却并无大的经济起色,反而随处可闻唱衰的声音。
转机发生在2008年。
2008年,苏通大桥建成通车,南通与苏州之间的交通距离被大大缩短;2011年,崇启大桥建成通车,南通又多了直达上海的通道入口。虽然崇启常被吐槽过路费高,苏通也还总要绕到太仓,但对没有高铁也没有动车的南通来说,彼时的处境已经比之前好转了太多太多。
很快,随着沪通大桥和通州湾港区的建设被提上日程,南通人眼见自己将正式融入上海1小时通勤圈,也理所当然地重燃起了希望焰火。
他们希望自己能从南北纵向上的交通“盲点”蜕变成“节点”,站在上海“北大门”的位置,张开南北臂膀。
由此,南通开始大踏步地“对外开放”,他们终于有了更多招商引资的底气与勇气。
当然,基建落成并不意味着城市就能青云直上。
南通一直想借鉴苏州,但谁都知道成功无法复制,南通亟需找到新的定位,让自己成为长三角价值产业链里的不可或缺。
因为有着既有制造业的优势,所以南通理所应当地把抓手继续放在了制造业上。他们提出思路和目标,要“突出重大项目撬动,聚力壮大先进制造业”,“制造业投资目标达到2000亿元”,“2020年力争全市制造业产值突破1.7万亿元,2025年力争全市制造业产值突破2.7万亿元”。中间的那个2000亿元小目标,比苏州还多了500亿。
南通从不吝啬表达想法,未来的南通就是要制造业为王。但与从前相比,此制造业非彼制造业,前面多了“先进”两个字。
这里的“先进”,就包括汽车。
汽车产业,是南通制造业规划里的新定位。
十年之前选择发展汽车尤其是新能源汽车,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政治和经济双重正确的选择。
传统产业疲软,汽车产业自带的大规模投资可以拉动城市经济动能,再加上“新能源”的壳子,有智能化的概念、有节能环保的标签、有背后出行市场的大蛋糕、还有弯道超车的中国梦想,不要太惹政府喜爱。
再加上南通其实几十年前就瞄上了汽车。
早在上世纪80年代,南通就开始摸索着造车。只不过由于区位不行,乘用车搞不起来,直到90年代,才发展起了江苏英田集团这样的商用车厂商,绝不算业内排头,但年产也能在10万辆左右。
唯一的欣慰是,零部件产业基础还算良好。目前,南通的汽车零部件企业有50余家,其中年销售亿元以上的就有32家。轮胎、内饰、车身覆盖件、汽车电器、发动机配件等几乎应有尽有,且不乏和奔驰、宝马、大众、福特等合资品牌的合作。
这就给了南通发展整车制造的基础。
所以,其实通观全局,南通要想正儿八经发展汽车业仍有不小的挑战。比如聚焦到新能源上,其汽车产业链并无优势基础;零部件以外的其它汽车配套产业群,也始终没有形成气候。
但眼看着周边城市的汽车产业如火如荼,老牌的上海、南京、盐城暂且不提,隔壁的苏州也相继落户了观致汽车生产基地、丰田汽车研发中心等等,还是为数不多拿到自动驾驶路试牌照的地区,南通不可能不做梦、不着急。
没办法,越走进他们的过去就越能理解,这场翻身仗,他们等得实在太久了。
憧憬着指日可待的沪通大桥,他们坚信,随着南通的交通格局发生变化,他们将迎来最重要的黄金战略发展期。
再不卷起袖管大干一场,就真的晚了。
于是,南通政府火速下海。
2010年,全国的新能源汽车产业才刚刚起步,南通就表示要把如皋经济开发区的主攻方向转往汽车,将调配自己几乎全部招商力量,在这里打造全省唯一一家新能源汽车产业园。
2011年,如皋经济开发区和苏通科技产业园,又分别被南通市政府命名为“南通市新能源汽车特色产业基地”。南通希望新能源汽车能赶紧成为南通尤其是如皋的三大支柱产业之一。
所以,在大干汽车的路上,他们其实比后南汽时代再发力的省会南京要卖力得多。
南京的发力点是给钱,但南通还提供海底捞式的贴面服务。
2010年,陆地方舟新能源落户南通如皋,项目总投资40亿元,规划用地1200亩,预留用地600亩,被划为如皋市十二五规划重点项目。他们计划至2015年产能达到20万辆,实现产值300亿元,利税75亿元。
征收土地的时候,由于证件不全,陆地方舟和当地农民闹了不小的纠纷。记者去采访,结果发现如皋市经济开发区管委会办公室负责人比陆地方舟还着急,“……陆地方舟项目我们能招商过来并立项非常不容易,用地的问题肯定会解决好。企业招商不易,服务更难,政府必须给他们解决好用地的问题。”
态度诚恳,言语心切。
那时候,陆地方舟将和比邻而建的康迪电动汽车一起,承担着打响新能源汽车“如皋制造”的名片的重任。
康迪的野心不比陆地方舟小多少,虽然项目总投资12亿元,是陆地方舟的三分之一不到,但人家对2015年年产量的规划,也高达10万辆,他们立志成为全国“微公交”的标杆。
2015年并不遥远,很快,就到了陆地方舟与康迪承诺的收割时刻。
2015年,陆地方舟全年累计销量10,000辆左右,主要销售车型为低速电动车V5、J0等;康迪全年累计销量20,390辆,主要销售车型同样为低速电动车熊猫k11。
显然,这与当时两者规划的20万辆和10万辆,均相去甚远。
再加上两个品牌都主攻低速电动车,没有切入正儿八经的乘用车市场,南通市政府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们的招商目标,开始向正儿八经且最好能一炮而红的乘用车厂商转移。
扯着氢能源大旗的青年汽车就这样进入了南通人的视线。
2016年,青年汽车在如皋市开发区正式成立青年亚曼整车生产企业,当下许诺,其生产的氢燃料物流车年内即可实现销售15亿元。
与此同时,还夸下了正在研发“加水就能跑1000公里”的水氢燃料车的海口。
一听有这种弯道超车、人无我有的好技术,南通人立刻坐不住了,此等优质企业,必须想方设法留在南通。
超迅速地,当年,南通就给青年亚曼注入了大量资金。庞青年在活动上公开感谢:“青年汽车与如皋政府深入合作,由如皋政府下属公司如皋汇业供应链资金平台提供代采,由此解决了订单生产的资金问题。”
代采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比如中融信托要注资给青年汽车30亿元,但注资方式不是直接打款,而是通过如皋汇业中转。
那么如皋汇业(后更名为“南通汇业”)又是谁呢?
它的唯一股东是南通嘉禾(没错,就是那个和王晓麟反目成仇的南通嘉禾),而南通嘉禾穿透后的股东是江苏皋开投资发展集团有限公司——如皋市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的国资平台公司。
通过如皋汇业,中融信托等金融机构向青年汽车集团、亚曼汽车等开展了数十亿元的供应链融资。
南通市政府期望青年亚曼给他们带来的,是“‘十三五’期末产能可达70万辆,产值超过1000亿元”,他们相信,自己打造的江苏省乃至全国最具竞争力的汽车优势产业集群正在崛起。
趁着情感升级,青年汽车集团董事局主席庞青年又将赛麟汽车和王晓麟介绍给了南通。
南通一听水氢燃料车之后又有超跑和高端车型可以做,立马来了精神。他们做没做对赛麟汽车和王晓麟的尽调我不知道,但反正他们拿出了最大的诚意,请赛麟汽车和王晓麟来对自己做足尽调。
谁让王晓麟吹得很好听呢?“我们计划总投资178亿元,采用赛麟品牌和技术,降级生产中高端SUV和轿车,预计年产值可超1000亿元。”
当时,如皋市委新闻网对政府这段工作的报道是这样的:
“王总,希望您能给如皋一个机会,也给威蒙一个机会,来我们园区看一看……”正是通过多次这样的短信和电话,以及经济技术开发区一班人锲而不舍的精神感动了王晓麟,他以“给面子”、“应付一下”的初衷踏上了如皋这片土地。然而这一来,便让在多个城市徘徊、举棋不定的威蒙集团吃下定心丸,“汽车生产资质+政府诚意服务+园区产业基础”,使得赛麟最终落子如皋。
“整个项目从洽谈签约到手续办理、确定选址、项目建设,每个环节都非常顺利、快速,这得感谢咱们如皋的全力帮扶。我们正是看中了这种贴心周到的服务,才决定在这里扎根发展。”王晓麟清楚地记得。
而这篇报道的总结性题目,是《企业家“穿针引线”+政府“保姆式服务”,178亿元项目落户如皋的背后》。
后来赛麟品牌创始人史蒂夫·赛麟在回忆起这段经历时,同样很感慨,“2015年如皋主动来到加利福尼亚找到我的时候,他们承诺提供所有的厂房建设和运营资金,只需要我提供车型技术和品牌。”
这是彼时南通制造业单体投资最大的项目。
2019年,南通又和恒大新能源牵手,恒大旗下子公司俊江新能源以底价1.38亿元拿下了一块江苏南通的工业用地,金浩生活服务则以底价7.04亿元拿下了两块江苏南通的住宅用地。
看得出来,南通市政府拿出了真金白银,也拿出了海底捞式服务。他们诚不我欺,是真的渴望大干一场,创成新收。
然而,项目一个个全部落成之后呢。
事成之后,豪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你七我三?
现实是不相信这样的童话的。
2015年的陆地方舟和康迪已经给了南通一记耳光;如果尽调做足,庞青年2013年前后与石嘴山、鄂尔多斯、连云港、海宁、六盘水等多地政府的纠纷,甚至警方曾以诈骗罪对庞青年立案,以及王晓麟在鄂尔多斯、长沙等地项目的无疾而终,都能以另一记耳光的形式叫醒南通市政府。
然而,刚开始乘风破浪的政府,很容易热血上涌。就像刚陷入热恋的小年轻们,拦也拦不住。
结果,康迪,2016年被财政部揭露“骗补”,此后几乎销声匿迹。今年,康迪摇身一变成了枫盛汽车,开始主攻低端电动,首款车型7月11日刚刚上市。
陆地方舟,2018年被爆料已被当地人民法院冻结44.7万元并被查封部分固定资产,同时还有拖欠工资、经销商纷纷转网、售后无门等众多麻烦缠身。
青年汽车集团,2017年,子公司青年莲花被法院裁定破产清算;2019年,“汽车加水就能跑”的闹剧被群起而攻,后来车间停工,员工所剩无几,其配件相关公司浙江青年莲花发动机有限公司、杭州亚曼发动机有限公司等开始已执行破产程序。
同年,金华和如皋签订了《化解青年汽车债务危机和推进青年汽车重组专题会议纪要》,青年与南通嘉禾也签订了《债务重组协议书》,多方开始合作处理青年汽车的债务和重组工作。
而重组结果就是,另一家满怀梦想的新造车“搭乘”了青年汽车并借用了其造车资质。
这家新造车,就是现在和南通市政府短兵相接的赛麟——他们最终也没能造出车,却造出了一个“。人在美国,无法乘机。”的横跨太平洋东西两岸的惊天骗局。
如果说南京的拜腾和博郡是心有猛虎,只是没学会怎么细嗅蔷薇,最终遗憾收场,那么南通的青年和赛麟,则完全是其心可诛,主动“请狼入瓮”。
从这个角度而言,南通市政府多少有些“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我们没有资格吐槽政府的梦想,他们也付出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想在城市树立起汽车产业的规模,创造就业,扩大营收,等到今年沪通大桥一桥飞架南北,再让南通天堑变通途。
然而招商引资,从来不是容易的事儿,尽调内容只能嫌少不嫌多。连北京一位确诊新冠的女生的流调,一个礼拜60多页还没写完,更别提这种几十亿上百亿的汽车投资项目,绝不是几朝几夕的贴面服务,就可以匆匆下定的。
要知道过度包装,一向是商业老板们最擅长的把戏。
不让子弹多飞一会儿,那就是以己之短,搏人之长,作茧自缚。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用来形容南通市政府并不为过,只是鲜少有人知道这句话还有后半句,“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
7月1日,动工已经六年的沪通长江大桥终于通车,南通圆梦,正式实现高铁1小时入沪。然而,南通的新能源汽车,怕是再也等不到通车的那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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